摘要: 原標題:縣城女孩赴美留學 哈佛夢值不值200萬? 摘要: 早晨九點,陳學秋總會路過校園里那座著名的John Harvard雕像。游客在雕塑前打卡拍照,她走向不遠
原標題:縣城女孩赴美留學 哈佛夢值不值200萬?
摘要:
早晨九點,陳學秋總會路過校園里那座著名的John Harvard雕像。游客在雕塑前打卡拍照,她走向不遠處一棟不起眼的科研樓。

去年9月,她成為哈佛AI實驗室的全職員工。“小時候的自己平平無奇,在九年義務教育所有階段都普通中等,以全校最不可能有人記得的成績考入公立美本,申請上夢校碩士,畢業后入職哈佛,聽起來仿佛是一個爽文。”陳學秋說。
工位在實驗室角落,窗外是波士頓典型的紅磚建筑。團隊里她最年輕,周圍多的是工作了二三十年的老同事。工作氛圍松散,只需打卡7小時,下班后可以看劇、讀書,周末跳街舞。但入職第十個月,實驗室傳出裁員消息——美國政府凍結了哈佛22億美元的科研撥款,包括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(NIH)的科研資金,她所在的實驗室項目就在其中。
陳學秋又開始投簡歷,找工作。來美國8年,她一直在努力規劃留下來。從湖南縣城到波士頓哈佛辦公室,陳學秋擠進過華爾街社交圈、和硅谷擦肩而過、被家人視為驕傲卻深陷債務困局。她發現自己一直是優績游戲里的遲到者,調侃自己說:“他們從小就是精英,我只在小紅書上面是精英。”
以下是根據陳學秋(化名)的講述和社交媒體內容整理。
哈佛大學一角,以及陳學秋每天停放電車的地方。講述者供圖
一直在投簡歷
6月份我們收到通知,目前哈佛在核算各個部門的成本和預期,然后做一個財務規劃,大概在九、十月會有一波大裁員。感覺砍我還是比較容易,畢竟剛來,也沒在組里做出什么大貢獻。我就又開始投簡歷。
把簡歷重新修改一下,每天早上投10個再去上班,讓認識的朋友幫忙內推,下班和周末就準備面試,自學關于AI的大語言模型課程,想去OpenAI、谷歌和TikTok這類公司。
六月底,我還上了哈佛的一個暑期線上碩士項目,職工可以免學費,反正來都來了,機會就在面前。跟我碩士同一個專業,很多內容說實話已經學過一遍了,但再拿一個哈佛的碩士,寫在簡歷上肯定好看。
自從來了美國,我就一直在追一個目標——找到工作,留在美國。我獲取信息的能力比較強,捕捉到風向就迅速行動,把握機會是小時候就學到的經驗。
2017年,剛來美國的時候,我在一所州立大學學會計,每當學校舉辦求職活動,我都會去參加,了解美國就業需要什么,怎么拿到簽證。周圍同學會說,有什么好去的,但我特怕錯過什么東西。還在學校找了一個兼職,幫國際部的老師弄留學生簽證,策劃活動和招新咨詢,都成了可以寫進簡歷的工作經驗。
大二選專業的時候選了金融,我同學大部分,只想畢業后去一家小公司做財務會計。但我爸鼓勵我,叫我去建立華爾街的人脈。
而我也為了這個,常常周末坐幾個小時火車去紐約,跟穿棕色尖頭皮鞋的投行男Coffee Chat(商務閑談)——這是我從一家面試培訓機構學到的,從Linkedin上私信別人,約十幾分鐘見面取經,了解對方的工作內容,請教申請這個崗位需要的技能,以及如何提升。也會聊一些別的,了解一下他們的生活模式和教育背景。
我聯系的基本上是在華爾街投行工作的校友,見了十幾二十個,他們都很樂意幫忙,也會付咖啡錢。我發現這是華爾街的文化,幫校友建立圈子。
當時還挺崇拜那些投行的人,雖然(他們講的)百分之三四十我都聽不懂,不過還是接收到了很多信息和內推機會。通過內推,我參加了高盛的一個實習項目,在那邊待了一周。據說是1萬份簡歷里選了30個,我是唯一的中國人。他們的辦公樓有60層,都是落地窗,可以直接看到自由女神像。我覺得很高級,想穿上包臀裙,拿著一疊文件,端著咖啡,走在金融街狹窄的街道,成為他們中的一員。
在那里工作,對誰都得八顆牙齒標準微笑,講話聲音也高,聽起來就活力滿滿。還需要很會做規劃管理,跟很多客戶約時間,安排好飯店和咖啡館,這是默認技能。
實習那幾天,我主動出擊問三個部門負責人要名片,下班后發郵件介紹自己的擅長,問他們有沒有實習機會。那三個部門就是之前Coffee Chat中得到的建議,包括內部審計、股票研究和財務部門,相對比較好進,有位學長跟我講,“雖然看上去沒有那么光鮮,但也是在華爾街對不對?”
但后來我沒能進去,大三大四趕上疫情,之前那些能提供雇主擔保的金融公司和會計師事務所縮減開銷,不再招國際學生。我拿的是OPT,也就是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專業實習簽證,持有F1簽證的學生,可以畢業后有1年的專業實習期,但工作必須得跟專業相關。如果在OPT生效后90天內沒找到工作,就得離開美國。
Coffee Chat的時候,得知數據分析能力很重要,我馬上去學了第二專業計算機,而且我對象是計算機博士,跟我同時期找工作,只投了谷歌、臉書、英偉達這些頭部公司,每一家都給了面試,后來年薪接近30萬美金。那時疫情期間,其他產業一片哀嚎,只有科技公司在擴招人,給錢也大方,是華爾街的兩倍。
陳學秋把求職的情況做成表格,右邊是被拒絕的列表。講述者供圖
我決定繼續讀研,換個專業。2022年底,我就去了南加州大學讀數據科學碩士,跟著時代潮流,“轉碼”才是正道。那期間,我也會做那種無付費實習項目,別人都覺得浪費時間,可我覺得重要的是學到什么,把它當一個培訓班。我還是比較珍惜機會。
但找工作一直不順,像是得罪了找工作的神。本科趕上疫情,投遞的工作加起來三四百個,還動用了之前積累的所有投行人脈幫內推,都沒有面試。
研究生想乘上轉碼的風口,結果遲了一步。第一年來校招的基本上是谷歌、Facebook這種硅谷熱門的公司,第二年就不見了,他們開始大范圍裁員,即使有招聘,要求也不像以前那么寬松。
找不到工作。我非常焦慮,差點進了印度人的外包公司,就是給大公司做外包。為了拿到更高提成,印度人要我改簡歷以提高工資——寫從18歲開始實習工作到現在有8年工作經驗,讓我在谷歌地圖上找學校附近二三十人的小公司,之后他們會幫我潤色,還會根據內容進行技能培訓,教我面試。不過他們會抽成50%以上。我對象阻止了我,我們還是覺得不能騙人。
哈佛大學的這份工作要求有三年相關經驗,但我還是投了,是我投的1500份簡歷之一。其實當時沒有吸不吸引,就是這個工作有點挑戰但我能做到,因為對于程序員來說這里工資不高,沒達到程序員平均薪資水平。
還記得接到哈佛offer電話的時候是早上六點,我直接從床上彈起來,興奮了一整天。雖然沒進入理想的大廠,但符合優績主義的期待。我爸跟我說:“你現在已經在哈佛工作,你的孩子理所應當讀哈佛,我們這個家族就要興旺了。”
“title”的重量
來美國留學,主要靠爸媽托舉,代價是欠了一堆債。
家里的家裝生意受疫情影響厲害,從大三開始,就開始借親戚家的錢墊付學費,碩士畢業已經欠了200萬。我媽覺得經濟困難不要讀了,我爸還是借錢供我。他有學歷崇拜,自己想來美國,來不了,才把我塞過來。
高中以前,他們還沒有送我出國讀書的念頭,直到我中考前,從家教那里了解到“長沙四大名校”的信息,我父母就想讓我更進一步。干脆去長沙,國際部一學期的學費5萬。那會應該是我家生意做得最好的時候。
親戚們都在做生意,我爸跟其他人想法不一樣。他是大專升本科,1997年左右師范畢業,去了深圳郊區當老師,有兩三千塊錢工資。但很快被奶奶叫回去相親結婚,在縣里一個中學當了老師,讀本科時想考北大研究生沒考上。
后來他覺得工資太低,就轉行做電器銷售。我爸性格活潑,很會來事兒,大概2005年左右獨立開店。我媽也從體制內辭職出來,我爸出去安裝的時候,她負責看店,生意越來越好,我們家也從縣城搬到城市。
那時我剛上初中,一個朋友她姐姐考上了北師大,我就覺得得上好大學,不然就沒出息。我和我爸一樣,也挺學歷崇拜,一直覺得,要拿一個好看的title還挺重要的。從初中開始,我就一直抱著這種想法。
陳學秋就讀的高中。講述者供圖
我很早就開始寫To Do List,只要寫在上面了,不管怎么都得完成。
高中有全英文外教課,一開始完全聽不懂。我小學在縣里讀的,80人一個班,語數英三個老師教所有的課,數學老師教體育,語文老師教美術,五六年級才有英語課。到了初中,本地同學很早就報托福班,我英語在班上倒數,同學們說我口音重,我就背單詞、刷題、聽英語廣播。托福想考到100分(滿分120),可最后也沒有達到目標,只有90。
到了美國讀本科,我開始看時間效率的書,還有學習博主的視頻,學到了“把大任務拆解成小任務,再放到To Do List上”,給自己設置月度、季度的KPI,比如讀一本書的作業,我會拆解到每周讀十幾頁。
大三按照投行學長建議,讀了第二專業“數據分析”,還想備考CFA(金融分析師職業資格證),開學前就根據課程表做規劃。大四疫情宅家,更是給自己規劃每天學習八小時,有時候沒辦法用心,也會自己強迫坐在那兒。
當時認識了兩個有綠卡的女生,初中就去美國了,她們找工作不需要雇主擔保,像我這種沒有身份的,就得卷。跟周圍人一對比,更讓我覺得卷學歷才是出路。
每個假期我都規劃了實習或者課程。大三暑假實習泡湯,我就報了“夏校”。我不知道為什么這樣,就感覺不能純玩。我從小就看爸媽一周工作七天從來不休息,也不出去旅游,就沒這個習慣。但我發現,有些事情即使花了很多時間也沒辦法達成,比如改變口音,和輕松找到工作。
找不到工作的時候我都會想,為什么要來留學?
在這里這么多年,我覺得自己仍然是中國皮和中國心,平時看國產電視劇,交往的朋友也都是中國人,沒有要好的本地朋友,也融入不了他們。
但回家也沒有什么歸屬感。老家的同學不再叫我聚會,大三暑假在廣州實習的時候,親戚家的孩子知道了我月薪八千,說他大專畢業在上海包吃包住都能拿一萬,說不知道我留學有什么用。
那會在廣州實習的時候其實特別開心,因為工作做得好,領導特別愿意讓我直接在客戶面前講PPT。下班我就去健身房,吃的也好,出去逛街有朋友,不像現在就在家看電視。
要是家里不欠債的話,我肯定回國了。生意破產,爸媽店面房租交不起,搬到我爸朋友的店掛了個名,他們回到了縣城。上個月,一個親戚家的生意也出了問題,尾款收不回來,我媽私下里打電話叫我想想辦法。我給了兩次,總共幾萬美金,手頭上只剩下交房租的幾千美金,但他們想要我拿更多。爸媽不能共情我找不到工作的焦慮,還叫我去創業。
在哈佛上班后,我開始負責還債,每個月寄給家里一兩千美元,主要是還大三開始的學費、生活費,都是借來的。欠那個親戚的200萬分給我負擔,我爸媽還其他人的。
最近我發現,之前寄給家里的錢都沒有還給親戚,而是去補別的窟窿了,我跟我媽吵起來,說“明明你們做生意失敗,結果錢都是我還”。有種他們培養我變成一個賺錢機器的感覺,我也一直習慣滿足他們的期待。
總是遲到一步
入職哈佛后,其實我的心態發生了很大變化。同事們很喜歡討論政治,在意加沙戰爭,理想都非常宏大,覺得自己能改變社會。負責人很內向,已經50多歲,但辦公室擺了一排奧特曼和小怪獸。我很快就發現他在業內很有名,論文引用次數有幾十萬,剛入職的教授才80次。
在哈佛上課,大家回答問題都非常踴躍,每節課都能問出很多個問題。和我讀碩士的時候不一樣,那時候600多人一起上課,一間教室坐不下,一半人在另一間教室里看視頻。大家聽完趕快就走,有一種完成任務的感覺。
那時候的中國同學,就想趕快在硅谷賺錢,賺夠再回國躺平。那些高中就來美國讀的,能做一些跟別人交流的工作,比如金融證券,不用吃學計算機的苦。計算機的作業得熬夜學,基本上都是中國人和印度人在學。
現在回看,我覺得我還是實現了階層跨越,對比一些同輩的生活,他們留在縣城,沒有正經工作,還在父母的掌控范圍。但這個過程,心理層面的代價比較大,感覺我一直在疼痛,一直在想未來,沒有好好享受過當下。
高中的時候,春游我都覺得浪費時間,除非說要介紹一個很厲害的人,我才會去,當成一個結交人脈的機會。我爸老是告訴我,得多認識人。
我覺得自己是一個非常受世俗標簽跟刻板印象影響的人。學商科的時候,就覺得做金融得去華爾街,碩士時候覺得硅谷很牛,因為掙得比華爾街多。進了哈佛,周圍都是哈佛博士,又想提升一下學歷,想要達到世俗標準。美國對我的吸引力就在于來錢快,不管去哪個公司,全球同一個崗位來看,美國肯定是工資最高。
到了哈佛之后,我才感覺到什么叫教育天花板,也被鼓舞到,去思考更大的事情,而不是眼前生活的焦慮。閱讀《精英的傲慢》時候,看到作者邁克爾·桑德爾也是哈佛的,辦公室正好就在我樓上。看完這本書,對學歷挺祛魅的——達到高學歷,除了智商和努力,還有很重要的環境因素,以前會過于放大前者,忽略后者。
我對精英的定義也發生了變化。以前覺得我爸媽是精英,后來發現是趕上了時代。小時候看《哈佛女孩劉亦婷》,覺得像我現在的成就是精英。
但我不覺得自己是精英,能夠走到現在,一部分原因是父母托舉,一部分是運氣好。身邊大部分人都比我厲害,不是哈佛、MIT的博士,就是在谷歌工作很多年的,我研究生學的東西他們高中就學過了,這是多少年都趕不上的。他們從小就是精英,我只在小紅書上面是精英。
進一步祛魅,是發現一些很厲害的、社會成就很高的人也是普通人,會講別人壞話,嫉妒比自己成就更高的人,遇到成就低的就覺得活該,就是書里面提到的那些精英缺點。我也會反思自己,有意識地減少自己的優越感。
以前很功利地交朋友,覺得對方需要有什么成就,才愿意在他身上花時間,如果沒什么“title”,就興趣平平。剛來波士頓的時候,我想進哈佛的舞團,現在不了,喜歡另一個舞團的風格,團員們也很有趣。
周圍人調侃我有了“白男松弛感”,就是做什么事兒都感覺輕而易舉,松弛感拉滿。我開始意識到之前一直往優績主義的路上努力,現在想要擺脫這個桎梏,把時間放在讓自己開心的事情上。之前總想趁別人玩的時候趕緊努力,后來發現怎么也趕不上。
好像每一步都遲了一點。高中去國際班,大部分本地同學,整個未來一覽無余地已經規劃好了。高一入學,他們已經考了一次托福,我甚至都不知道托福是什么。到國外讀本科就是隨大流,考上哪算哪。
那時候放假,我坐在我爸摩托車后面,在鄉下和市里小區給各家搞安裝。回去學校就不適應,經常給我媽打電話哭。同學們每人都有一雙阿迪達斯,會搶某個型號,還討論一些口紅牌子,韓劇里的妝造,我完全插不上嘴。有時失眠到凌晨三四點,早上六點十分蹭一下就起來去教室了,不想待在宿舍。去得早,教室就我一個人,感覺這個時間很自由。
為了追求擁有更多選擇和自由來到美國,卻仍然是一路在追。有同學花了好幾千美金找了一個代考GRE,拿到接近滿分的成績,去了世界排名前20的大學讀研。而我使勁學,成績也不是很好。
努力考研轉碼,但等到畢業的時候,市場上溢出很多像我們一樣“轉碼”的。我研究生同學之前沒有一個是計算機專業的,稍微挨得近一點的就是數學,其他都是金融、生物這種專業。很多同學后悔當初辭掉國內大廠工作來讀研。我當時還覺得,等這個市場慢慢好起來,就能找到工作,之前裁了人還得補。結果并沒有好起來。
本科室友家,有專門給她練舞的房間。我們家從來沒買過房子,都是住在店里,在有空地的地方直接搭一個床晚上睡,白天開門之前把鋪蓋卷了,就這樣。我現在租的房子還是那種沒有空調的,不像其他留學生住高級公寓。夏天吃完早飯就去公司,晚上回來也涼快了。
現在,我只想在可掌控的范圍內做低成本的事情。可能等到還債這一關過了,父母的期待完成得差不多了,就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。在廣州實習的時候,我面試通過了女團練習生,當時真的很想去,雖然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出路。
















